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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讀李家同先生的「讓高牆倒下」,德雷莎修女獻身服務窮人的志業和李先生在垂死之家兩天的見聞令人動容,這樣刻骨銘心的經歷我也想嘗試看看,可是我沒膽量去抬死人,到印度貧民窟趕烏鴉、垃圾場當汗流浹背的義工也令我裹足。

後來讀到「飛行醫生」The Flying Doctor - 澳洲內地會牧師 John Flynn在1928年創辦的醫療宣教團體 - 專門飛到人跡罕至的窮鄉僻壤(Outback)去服務;也聽說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無國界醫生救援組織如何不分種族、宗教,為天災人禍和戰爭中的受害者提供援助;敬佩之餘,我很羨慕醫生護士能學以致用,用行動實踐人道精神,遺憾自己沒專業素養,幫不上忙。去年聽到骨科醫生C參加醫療隊的感人經歷,加上護士小友N說隊上也需要醫護以外的非專業義工,想想自己瞻前顧後,跟蜀僧一樣磨蹭了多年,還等甚麼呢?別猶豫了,Just do it!

成立十五年的I-CARE,隸屬中國教會支援使團(Chinese Church Support Ministries),是甘肅境內碩果僅存唯一由政府批准可以下鄉服務的國際性非營利組織,辦公室設在蘭州,由一對美國夫婦D和C負責經營,我初到蘭州就住在他們家,雖從未謀面,兩位在地美國人熱情招呼我這個外來的中國人。D辦事井井有條,效率極高,一聊才知他原本是律師,放棄美國工作,願將餘生奉獻給中國。I-CARE除了六月、八月的醫療隊,還有農業隊、孤兒、福利院和特教中心的工作。我參加的第十六屆甘肅醫療隊為期一周,共有來自十個國家的五十多名義工,年齡從七十到十來歲,包括外科、內科、牙科醫師、復健師、病理科等醫護人員,其中許多人已參加多屆,跟李家同一樣,把個人休假變成義工,付上時間金錢自費前來,以巡迴診療方式免費服務素昧平生的中國農民。也有科學家、教師、學生、社工或像我一樣的普通家庭主婦,或當翻譯、化驗、管理群眾秩序、各科助手,只要願意,有的是工作。

雖說是下鄉,主辦單位把醫療隊駐紮在會寧縣城,白天乘一個半小時大巴去鄉村義診,晚上回來吃飯店住賓館,並非想像中的住帳篷啃乾糧。每天早起大家一起唱詩敬拜、讀經分享,彼此鼓勵,中、英文雙語進行並隨時有人主動翻譯,語言無障礙,就是在鄉下義診也安排年輕人陪在一旁把普通話翻譯成當地話,免得農民聽不懂外來腔的國語。巡迴醫療每三天換一個鄉鎮,拔營換陣地比較辛苦,要打包裝箱、重新搭篷架設所有器材,不過參加的義工都超熱情,個個搶著幹活,是善激發善,良性循環吧!

不知D和C怎麼安排的,他們把毫無專長的我派到藥房,頭一天頭大如天,看不懂醫生寫的天書,找不著堆積如山的百藥,四頁藥單左翻右掀讓我抓狂,藥名太拗口了!來自星加坡的WL是箇中老手,參加多屆的她諄諄善誘帶著我入門,看不懂處方箋就派小朋友去問醫生,藥品想辦法用顏色或字母順序分類,她憑著天賦大嗓門開口就能震懾全場:叫號、核對人名、查驗處方、解釋服藥方法、宣導衛生常識、督促少油少鹽健康飲食、最後贈送老少咸宜的維他命。三天過後WL嗓子喊啞了,我打鴨子上架學徒出師。來自北京和夏威夷的年輕女孩們是藥房的生力軍,她們雖不大會講中文,可是找藥、撿藥工夫越做越順手,後來乾脆都交給她們,從此藥房效率大增,我樂得動動嘴就好了,真感謝D和C給我這麼好的差事。

在我照顧一家老小的這些年間見識過一些藥物,例如控制心臟、血壓、氣喘、腸胃方面的藥,多少知道一點,親朋好友捎來的電郵也指導不少保健知識,沒想到:這會兒跟病人解釋用藥可派上用場了!我最喜歡送病人維他命,那不用醫生處方 ,藥房可以無限量供應,我會很權威地對領藥的人說:「這給你小孩吃,吃了長的好,考試有精神,孩子要聽話才給他吃,不聽話不給!」怎麼教鄉村婦女用避孕藥和其他外用藥是我個人臉皮一大突破,單單研究那洋文說明就折煞人,別看我老大一把,這般事我還挺害羞講的,為了盡忠職守,我跟WL學了一招,先叫男生男病號遠離窗口,清場後再跟同樣羞澀的婦女們細說分明,說完怕她們沒搞清楚,一定要她們再複述一遍,加深印象。

我父親生在農家,祖先世代務農,但都市出生的我從未跟這麼多中國農民面對面講話,每天迎送上百位皮膚黝黑的老農,壟溝般深耕的皺紋,筋脈畢露的手掩飾著腫脹的關節,指甲裡深陷的泥垢讓我不忍勸誡洗手,他們操著濃厚鄉音碎碎叨叨地跟我咬耳朵,深怕自己搞錯了用藥方法。洗耳恭聽了三天,我忽然學會了那爆米花般的秦腔,迷上這群謙卑純樸百折不撓的同胞,愛看他們害羞的眼神和微笑。換了副聲帶,我變成隔壁大媽,能粗聲粗氣地對黃板牙難掩菸漬的老農說:「你如果不戒菸,光吃藥血壓怎降得下來?血壓這麼嚇人,要是中風了,自己不能動,你好受啊?你家裡人可受罪啦,不戒菸,看醫生也是白看,明年不用大老遠來了,來了我也不給你藥。」明年?明年我會再來嗎?

他們當中好些人靠口耳相傳徒步幾十公里走來,有的一大早趕來排隊,沒吃沒喝,大太陽下脫水曬昏倒好幾個;還有人拔牙過程中失血昏迷,嚇壞星加坡來的牙醫,衝到藥房找葡萄糖救人。經濟起飛的中國忙著歌頌孔雀東南飛,無暇照顧西北乾旱貧瘠、鳥不生蛋,就像澳洲Outback一樣的不毛之地,「飛行醫生」也進不來,即便有醫院診所也跟事業部門一樣採利潤制,窮人,看不起醫生!要賺錢的醫生也看不起他們!

下鄉最苦惱的是上廁所,沒有馬桶,沒有水,粗糙的便所類似紐澳所謂的Long Drop。美國來的C教我如廁前塗抹桂花油在口罩上,管點用。澳洲來的女孩被蛆蛆嚇哭了,從未見過茅房的西方孩子的確不好受。我後來因應之道是白天不喝水,免得上廁所,早晚回旅店再大量補充水分。在缺水的旱地宣導多喝水、洗澡、洗手、注意個人衛生,這是都市人一廂情願的想法,根本不符合地理民情,沒有自來水,靠天吃飯靠地下井水維生,做不到文明社會的要求。不過該說的還是叮囑再三,就當關心愛護吧,WL後來乾脆把醫療隊自用的礦泉水送給遠道要回家的病人,甚至監督他們當場喝水吃藥。

醫療隊上有對夫婦男的玉樹臨風、女的嫵媚動人,兩位都是美國醫生,不知誰給他們取的中文名字:秦漢、林青霞,蠻匹配的,我只顧外表,太小看阿都啊,人家居然一口流利中文,還能噗通話問診哪!菲律賓裔的美國醫生A是第一位參加醫療隊的醫生,連續九年沒缺席,五年前他當場心臟病發心跳停止,後來奇蹟似的復活,我在巴士上跟這位視死如歸的醫生請教處方箋的雞毛蒜皮,他給我上了堂心臟血管課!他不僅獻身中國農村,也是Carolina Medical Mission 的創辦人,早年在菲律賓騎著驢子一村村義診,懸壺濟世,出錢出力,更以身教說服許多年輕醫護人員投入志工行列。今年他的朋友外科醫生T被感動來了,I-CARE租用本地醫院手術房,T一天能為十位病患開刀,香港的幾位外科護士正好當他的助手。美籍退休護士E 告訴我她參加其他醫療團曾去過尼泊爾、秘魯等地,還約我明年同去坦桑尼亞服務 (非洲,我想)。台灣也來了兩位物理治療師,和本地的中醫針灸拔罐,一起為民眾理療。短短一周我遇見許多今生或許不再相見的人,他們都是普通人,像無國界醫生、像德雷莎垂死之家的義工,生命在此偶然交會,燃燒出精彩的火花,照亮別人,我有幸參與其間,滿心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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